2017年6月22日，杭州保姆縱火案事發，被害人朱某某及其3名子女吸入一氧化碳中毒，因搶救無效死亡。

　　時隔3年，因為一條微博，杭州保姆縱火案再次回到公眾的視野。面對在痛失妻子與三個孩子之后、“放下過去，繼續向前”的林生斌，有人送上了祝福，但招致更多的卻是愈演愈烈的質疑與攻擊。

　　有人認為林生斌“一年打官司一年拍拖一年生娃”，早早就將遇難的妻兒拋在腦后；有人質疑其設計自己的“癡情”人設，借妻兒之名直播賣貨，利用人們的同情心進行營利。

　　在林生斌發布微博后不久，被害人朱小貞的哥哥發布微博，稱林生斌曾與岳父岳母打官司來爭奪妹妹的遺產，這也讓林生斌曾經獲取的“一億賠償金”被再次提起，“私吞賠償金”與“爭奪遺產”成為了對其的另一個攻擊點。

　　隨著討論的逐漸擴大，話題也變得愈發離奇。有人曝光林生斌曾向一座寺廟捐了一口井，井的外觀、深度、作用等等都被做出了靈異化的解讀，被認為是用來鎮壓妻兒魂魄的“鎮魂井”。

　　在林生斌人設的巨大反轉之下，人們對事件的討論一再失焦，而一浪高過一浪的輿論浪潮下，是人們憤怒情緒的滋生與爆發。

　　2017年一場慘烈的災難，將林生斌這個普通人帶到了公眾的眼前。 一夜之間痛失四位親人，常人難解的巨大悲痛讓事件受到了廣泛的關注，也讓林生斌得到了人們的同情與支持。

　　在人們眼中，事故后的林生斌一直是一個隱忍堅強、深愛妻兒的“完美受害者”。曝光在媒體鏡頭前的消瘦身影、日常發布的悼念妻兒的微博、面對小區物業的不懈維權，都獲得了人們的理解與聲援；以孩子名字命名的童裝店引發了網友們的支持，一些打著公益名號的售賣更是獲得了網友的競相轉發。

　　而在三年后，林生斌宣布自己再婚生女，他的“癡情”形象隨之轟然崩塌，曾經的完美受害者形象也變得漏洞百出。

　　一句“等忙完這一生，我來看你們”的背后卻是即將誕生的女兒，這讓微博的照片與文案都顯得虛偽而矯情；在采訪中提及的“一億”賠償金變得格外顯眼，借妻兒之名進行直播帶貨的行為也散發出濃重的營銷氣息。

　　從“癡情”到“渣男”，林生斌個人標簽的替換也伴隨著其身份由“私”向“公”的轉換。在一個普通人變成一個公眾人物的過程中，除了巨大災難引發的關注度，林生斌的個人行為也對“公眾化”的過程產生了重要的作用。

　　一方面，無論是媒體的報道還是個人言論的發表，林生斌一直在塑造自己的“癡情”形象，隨著這種印象的根深蒂固，人們也開始將其視為“好丈夫”、“好爸爸”的代表人物。

　　而當這樣的一個“好人”陷于巨大的災難，他就成為了人們進行情感投射的目標。人們積極轉發、施以援手的行為在幫助了他人的同時，也讓自己的道德感與同情心得以安放，而這種自我情感的投射，又使林生斌的“癡情”形象進一步得到鞏固。

　　另一方面，事故發生后，林生斌并沒有逐漸退出公眾的視野，而是頻繁地向大眾分享自己的動向。打官司、重拾工作、公益宣傳，重新開始生活的每一步都伴隨著網友們的關注，私域與公域之間的界限也在逐漸模糊。

　　當林生斌的個人形象發生逆轉，好人形象不再，公私界限的消失也得到了顯露。個人生活的極大曝光讓他難以退回“隱私”的保護域，林生斌對再婚產女的主動“報告”、人們對其家庭生活的肆意猜忌，都變成了一種理所應當。

　　在一條“報喜”微博背后，是一個人設的倒塌、一種幻想的破滅與一條界限的消弭。在“墻倒眾人推”般的猛烈攻擊中，固然夾雜著他人的情感投射與隱私窺探，但林生斌對個人人設的主動營銷、對私生活的頻繁展露，恰是其為獲取關注度而采取的主要手段。

　　當一個普通人走向公共領域，林生斌試圖完成個人形象的建立，成為公眾輿論的操縱者；而當形象倒塌，他這才發現自己面對輿論的力量竟無能為力，卻為時已晚。

　　在第一階段，對林生斌的攻擊主要集中在私德領域。在對其“迅速”走出災難陰影的不滿外，一邊在線上悼念妻兒2019年丹尼熊童裝、一邊在線下戀愛結婚，對大眾表里不一的欺騙是人們怒火的來源。

　　在第二階段，朱小貞的哥哥發布微博，稱林生斌曾與自己的父母爭奪朱小貞的遺產，這讓林生斌再次受到道義上的譴責，也讓討論發生了法律角度的轉向。

　　在一則局面對林生斌的采訪中，林生斌的律師曾在三年前提出過一個多億的賠償金，而林生斌則稱希望用這筆錢建立“潼臻一生”的基金，去幫助遭受火災的人們。盡管“一億”巨額賠償金只是一個當時的估計，但是否獨吞賠償金仍引發了法律方面的質疑。

　　同時，也有網友檢索了有關“潼臻一生”基金會的信息，發現這個在童裝店中作為捐款項目的基金卻是查無此人。詐捐、非法募捐、私吞賠償金，有網友試圖借助法律手段對林生斌進行制裁，這無疑是比攻擊私德更為有力的武器。

　　但這種對法律手段的討論也出現了觀點的偏離，有網友扒出林生斌原來是一個理發師、后來才開起童裝店，這與爭奪遺產的行為聯系起來，引發了有關“鳳凰男”的討論。這種偏離也來自法律討論的高門檻，專業知識的缺乏導致一些網友無法參與其中，因而需要在其他話題中尋找對于事件的話語權。

　　當網友們在法律方向的探索中受挫之時，這種對法律手段的關注卻被一口“鎮魂井”撲滅了。2017年，林生斌曾為杭州的一座寺廟捐過一口井，上書“童臻一生”四字，在媒體的報道中，這口井深181米。

　　隨著網友的一句“感覺看著好怪啊”，一個大眾寫作的民間靈異故事便由此誕生。有人認為，因妻兒在火災中喪身，井身上少了三點水的“童”字是為了困住妻兒的亡靈；一直蓋著的井蓋、八卦形狀的井身，讓打井的目的從打水變成了鎮邪；181米的井深則代表著18層地獄，而無人質疑的是，這個夸張的深度實際上已與60層的高樓相當。

　　與高門檻的法律討論相比，有關這口靈異之井的討論給予了每個人平等的話語權。“我們村里有人說”、“我外公外婆說”、“從習俗上講”都變成了同具權威的引用材料，佛教、道教、面相、屬相提供了解題的多種思路，對井口的現場探訪完成了一手資料的獲取，也有網友將林生斌與李嘉誠進行類比論證，后者在港大捐贈的明月樓里，至今仍流傳著鎮壓亡妻魂靈的傳說。

　　在這場靈異故事的寫作比賽中，不同的解讀和平共存、互相印證，愈獵奇的觀點反而顯得愈真實。原本被認為“裝神弄鬼”的驅鬼師成為了這場討論的權威，甚至有人稱在地府中見到了去世的朱小貞，各種離奇、靈異言論的發表，成為了投眾人所好、收割流量的一大法寶。

　　這種對社會事件的靈異解讀并不鮮見。遠到洛杉磯離奇死亡的藍可兒、近到三亞墜樓的紅衣女子，在“詭異”、“恐怖”的報道噱頭與靈異話題的低門檻話語中，出走科學的非自然解釋成為了公眾第一手的判定。

　　而對想進一步攻擊林生斌的網友們來說，靈異話語恰是最易得的武器。不需要實錘便能輕松使其罪加一等，這讓鬼神之論愈發豐滿，也讓對林生斌的攻擊再次從法律層面回到道德層面，變成了對其“良心何在”的質問，甚至出現了“林生斌才是真兇”的荒謬論斷。

　　相比于第一階段的私德攻擊，“鎮魂井”為網友們提供了更為信手拈來的炮彈，“想去相信”代替了“是否可信”成為網友們的判定標準，這讓事件焦點產生了極度的偏離，也讓公眾輿論在造謠的邊緣岌岌可危。

　　從最初顯得不夠有力的私德抨擊，到專業門檻過高的法律討論，公眾對林生斌的攻擊點最終降落在“鎮魂井”的鬼神論之中。而在不斷流轉的輿論浪潮之下，憤怒的民意仍在不斷翻滾，且在愈演愈烈的討論中近于沸騰。

　　當人們對事件的關注點在“鎮魂井”邊徘徊不去，有網友意識到，有關林生斌本人的討論早已失焦，這種近似造謠的言論甚至可能成為其進行反擊的武器。 部分網友開始呼吁人們將討論重新聚焦在法律話題上，尋找其偷稅漏稅、詐捐詐騙的證據來將其繩之以法。

　　讓人們陷于“鎮魂井”而枉顧科學、也讓全民化身偵探進行搜證的，是討論背后愈演愈烈的憤怒情緒。這種情緒來自于此次的林生斌事件，也在反復發生的網絡欺騙事件中不斷堆積。

　　林生斌的微博之所以激怒了人們，原因不在于其走向新生活的錯誤時機，而在于塑造人設、販賣同情甚至以此獲利的欺騙行為。隨著“癡情”騙局的揭露，與真相更接近的“實錘”不斷涌現：借公益之名開網店直播帶貨、與粉絲在殯儀館合照、在靈堂前帶領人們大喊微博ID，蛛絲馬跡里處處透露著借人斂財的氣息。

　　在形容枯槁的受害者與盆滿缽滿的生意人之間，是一道由同情心構筑的厚障壁。所謂同情，就是與他人產生相同的感情，它需要兩者之間相似的體驗與經歷，來產生情感的聯結。

　　親情，往往是同情者最大的命脈。2016年，一篇為白血病女兒募捐的文章《羅一笑，你給我站住》引發了廣泛的關注與轉發，最終的捐款數大幅超出治療所需費用，這讓人們開始質疑網絡募捐的真實性。

　　如今，在網絡眾籌的叢生亂象中，對親情關系的描述也是激發人們同情心的一大原因。在親緣關系面前，人們往往會放松警惕，因感同身受而不求證據地加以信任，這也讓利用親情行騙的行為變得更加不可饒恕。

　　此外，由于天災人禍的難以預估，人們也很容易對隨時可能降臨在自己身上的事故產生同情。而林生斌向公眾所塑造的人設，恰恰占據了“親情”與“天災人禍”的雙重要素，這也是林生斌在事故后獲得眾人支持的原因。

　　“免費的就是最貴的”，最易獲得的同情，也是欺騙者面臨的最大危機。當這種建立在同情心之上的形象一旦倒塌，欺騙者對不求回報的同情心的構建與利用，就會遭受最猛烈的反噬。

　　以“癡情”人設瞄準公眾同情心的林生斌，在變成“人渣”后最終淪為了人們憤怒情緒的靶子；原本屬于私人領域的道德評判，也成為了公共領域一場終將反噬的巨大騙局。